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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章 九枝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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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前有座山,山上……有棵樹。

這山叫俱無山,說白了就是什麽都沒有的意思,從我記事起,這山上就沒長過像樣的東西。

據說從前是有的,山上郁郁蔥蔥,生滿了草木,但有一年不知為何,連降了九日的天雷,把一切燒得幹幹凈凈。

有人說是朝綱無道,引了天罰,有人說是亂世之兆,後來果然天下大亂。

我問我爹是為何,他說都不是,這麽個破山頭,萬物生的時候也不過方寸之地,還偏居一隅,哪個上天失心瘋了,到這兒來搞事情?誰看得見啊?

但真正的原因,他也從未說過,只推脫不知道。

我想他該是知道的,至於為什麽不講,許是我還不該知道。

這山不生東西,自然也就沒有人願意住,整座山只我們一戶人家。下了山走三裏,才有個鎮子,若非去鎮上,可以一年四季見不到一個外人。

白天我爹和我娘一起侍弄屋後的一塊菜地,說是一塊菜地,真的就只有這一塊菜地,長得菜也稀稀落落的,勉強夠我們三人吃。爹每五日下一次山,帶些米面回來,偶爾有肉,不知道他從哪兒弄來的錢,我們家又沒有什麽可賣,我一度懷疑過他是偷的。

但我也不需考慮這些,我只知道天色暗了,爹進屋休息,是我每日最開心的時候,因為他又能給我講故事了。

晚上,我娘在屋子裏點一盞小油燈,我爹就拉著我坐在家門口,和我講天地間的一切。

講這世上曾有一國,統禦江南江北,後來君無道,又死得早,國就亂了,北邊的部落打進來,占了江北,這國就挪到了江南。

國稱“大嬴”,皇上姓柳,往前數十一輩,是響當當的人物,後來一代不如一代,到這一代,終於葬送了祖上百年的基業,靠著一道大江,才勉強喘著沒倒。

這些講完了,就講神魔鬼怪。八方之土,四方之海,俱為人世,人之外,禽獸花木成了精,便是妖,人死不願轉生,便是鬼,有些害人,有些為善,害人的自有人收伏,收伏不了的,還有神仙管著。

那神仙傳說有九百九十九,各司其職,在三重天上。又有九千九百九十九,在七重地府,掌著生死運道。

至於是不是真的,我也不懂,畢竟我未曾見過。我在十歲前從未離過家,十歲那年爹娘覺得我該學些正經東西了,送我去鎮上讀了私塾,老師據說是個老秀才,年輕時奸臣當道,不給他官做,只得做了個教書先生。

有沒有本事我不確定,聽他發牢騷倒是聽了不少,要不是我娘說我們交了錢的,我真不樂意去。

我更喜歡聽我爹那些玄玄乎乎的故事,天地之間,處處有靈。

對了,我也叫有靈,白有靈。

我跟我娘姓,我爹姓李。未念私塾時,我還當這世間人人如此,去了私塾方知道,大家都是跟爹姓的,還有個把小混蛋嘲笑我,說我大概是沒有爹。

他們都被我打了。

我也問過我爹娘,為何我與他人不同。我娘微微笑著不說話。再問我爹,他憋了半天,頂了我一句:“你娘生的你,隨她姓咋了?”

下一句:“你碗裏那肉還吃不吃了?不吃給我。”

十六歲前,我見過的人不多,經歷的物事也不多,除了我家三口人在這麽個荒山上為什麽一直沒餓死,唯一稱得上奇詭的,便是家門口那棵樹。

說是樹,其實一片葉子都不見長過,連枝杈都沒有,像是一根枯木整個紮進了地裏,斜斜地杵著。我一直以為它早就死了,但我娘說它還能活。

她說這樹是那場天雷後,山上唯獨存下來的,不尋常,當未到命盡之時,許是還有它的命數。隔三差五的,我娘還會從井裏挑些水,仔細澆灌它。

她說天地萬物都有自己的命數,我們也有,這樹和我們不過是一樣的,何況就在家門口,待它好一些也是應當。

我娘親真善良。但她說的關於這樹的話,我沒信過,雖然那時我很小,我也知道樹不該長這樣。

結果我娘說的命數,很快就來了。



我十六歲那一年,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神仙從我們這座山頭上過,該是喝多了,駕雲時不慎,從天上跌了下來,正跌在我家菜地裏。

我沒見過神仙,以為是個走投無路的賊,窮瘋了,居然打上我家的主意。

但我爹娘見了那人第一眼,立刻無比恭敬起來,一口一個“仙上”,大氣都不敢喘。

那神仙還醉醺醺的,拍拍身上的土和菜葉,四下望了望,又看看我爹娘,再看看我,我分明聽到他嘀咕了一句“這他娘的是哪兒啊”,但擡眼看,他已經直起身子,擺出一副威嚴的模樣。

“此乃何地?”他張口問。

我爹先拜了一拜。“回仙上,此處乃俱無山,敢問仙上是?”

神仙明顯楞了片刻。“俱無山……他爹的怎麽到這兒了……”看到我爹娘詫異的神情,他清清嗓子,又斜下睨著我們。

“莫問我是誰,”他裝模作樣道,“誤落此山,本當立時離去,但緣份一場,又壓壞了你們的菜,該補償你們些。小神無甚為贈,貴府之女天庭飽滿、目異常人,且為她指個婚配,如何?”

我爹看我一眼,欲言又止。我知道他在想什麽,我才多大啊。

但神仙說的話,他不敢不聽,只好問神仙,要為我指哪家的婚配。

神仙顫顫悠悠的,晃了幾晃,一擡手——指上了我們家門口那棵枯死的樹。

我爹傻了,我娘傻了,我樂了,這人指定不是神仙,哪兒來騙錢的吧?

那他可虧大了,我們家哪有錢。

我爹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出去,拉了拉神仙的袖子,想引著他往山下指。“仙上可是要指這邊?”

可他沒拉動。

“仙人怕是說笑。”我爹顫聲說,“這是棵樹,多年不生枝葉了,生死況且難料,可怎麽做婚配?”

“李修德,你連我北辰星君的話,也敢不聽了?!”

神仙忽然目露兇光,聲音如同震雷,嚇了我一跳。他如何知道我爹姓名?難道真的是神仙?北辰星君又是個什麽?

我爹周身一震,不由自主躬下身去。“星君所賜,不敢不從!”

神仙滿意了,呵呵笑了兩聲。“既是如此,那此婚配便成了。這孩子叫有靈?甚好,甚好,倘再有緣,日後怕是還能相見的,到時,便帶你夫君一起來見我吧。”

我心想我怎麽帶他見你?扛著一棵樹上天嗎?

但這北辰星君似乎已經得償所願,把手一擡,就再不見了。

他走了個幹凈,卻苦了我,年方十六,稀裏糊塗,就有了個夫君。

雖然有同沒有倒也沒什麽區別,一棵樹而已。

但我又覺得有趣,便故意逗弄它。

每日上學離家時,我提著一個布兜,跑到那棵樹前,說一聲:“夫君,我去上學了。”

下學歸家時,我還提那個布兜,跑到那棵樹前,再說一聲:“夫君,我回來了。”

日日如此。我上了三年的學,叫了三年的夫君。後來這樹便起了變化,本來彎腰塌背、半死不活的樣子,居然漸漸站直了,又生出了枝,長出了葉,終於在我十八歲那年,開出了滿樹的花。

枝共九,花卻開了無數,遠望似雲一般飄渺,如同天邊的粉霞,讓人移不開眼睛。

我本想為這一樹的旖旎,喊它三年夫君也值了,誰料到花開九日之後,這天我剛出門上學,忽然不見了這樹,化成了一個男子。

漫天的飛花裏,這男子仿若飄在空中,周身發著光,緩緩落下。那光散去,顯出他頎長的身形,著一襲素衫,看似與尋常男人無異,卻又分外帶了些不同的氣度。

未等我有所反應,他已經到我近前,眼波流轉,只是微微笑。

“你誰啊?”我問。

他不說話,還是笑。我又問了些別的,回應我的都是這張俊俏的笑臉。

……敢情連話都不會說啊!



我現在連踢死那個什麽星君的心都有了。

你指婚配就指婚配吧,非給我指棵樹,指棵樹也便罷了,他好歹是有人模樣了,可不會說話算幾個意思?!

我起初還當是他未學過人的言語,所以說不出什麽,但試著教了教,發現他不是不會說人話,他是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。

……我上輩子,是做了什麽孽?

既然他從樹變成了人,那便該是妖了,只是我不知道該稱他作什麽,樹妖?花妖?他究竟算是樹變的,還是花變的?年歲又該以何計?

這樹在我爹娘上山前便有了,我爹娘又是在上山後五年才有了我,照此算的話,他想必是要比我年長的。

想到我爹和我說過,尋常草木這些生靈,百多年才可化妖,妖要再化成人形,又要百多年,我心裏便直發顫。

那神仙真的狠啊,偏指了這二百年修行的妖怪做我夫君,和我家有多大的仇?

可看著對面這個笑意盈盈的男子,我又不覺得可怕,只覺眼前透亮,心底漸起一陣暖意。

妖,都長得這麽好看嗎?

見我看得過癡,這男子又笑了。他面目間和我年紀相仿,臉孔白凈,眉眼分明,笑起來柔和細軟,像我在鎮上河邊見過的拂柳。

若是能看這笑顏一輩子,倒好似也不虧……

聽到門外的動靜,我爹娘也從屋裏跑了出來。他們二人比我還要震驚,站在家門口,楞楞地看著,一句話都說不出。

也是,家門口突然跑出來一個俊美的小夥子,論誰也要吃驚的。

可又不只吃驚,我爹娘眼睛裏明顯還透著些別的。須臾,他們倆同時拜下去:“不知公子原是仙家,終年叨擾,多有得罪!”

他們等了半晌,卻沒聽到回話。

“你們別等了,”我忍不住說,“他是啞的。”

我爹娘傻了,直起身,分別又試探了一番,才信了我的話。這男子能聽懂人言,只是給不了應答。

“這……”我爹面露難色,可對面是個二百年修行的大妖,他也不敢多嘴。

“仙家不會言語,可會寫畫?”還是我娘心思靈巧,“說不出話也無妨的,但終歸不知你來歷,仙家可否給些指點?”

男子眼睛一亮,立時蹲了下去,在腳邊的地上畫了起來。

他先畫了棵樹,又畫了個人澆水,再畫了個衣衫飄飄的人指著那棵樹,最後畫了一個身形小些的女子。

別說,他寫畫的本事倒惟妙惟肖,我一眼就看懂了。那澆水的是我娘親,衣衫飄飄的是神仙,末尾畫的,該就是我。

我娘也看懂了。“我為你澆水,給了你靈氣,北辰星君一指,又教你得了煉化,你才有機緣化出人形,是麽?”

男子對著她猛點頭。

我娘是悟通了,只是一時間還不太能接受,自己種了半天的樹,居然種出了一個人。

我爹也恍然無話。四人一齊沈默,我這位郎君只管側頭望著我,看得我一陣目眩。

“要不咱們進屋吧……”我只好說。

這時候我爹才猛然反應過來。“不忙進屋,”他說,“還有件事要做的。”

那日,天晴氣清,朗朗乾坤,我爹娘在家門前擺了張小方桌,倒了杯酒,向遠處的星君稟明這遭異事。

我本以為他們要給我成婚,但我娘覺得太早了。

還好她這麽覺得,我也不想成婚,成婚有什麽意思,

於是我爹絮絮叨叨了一些啰嗦話,自己對著上天拜了一大拜。

“星君在上,修德今日鬥膽恭請一事,”他恭恭敬敬道,“修德別無他求,只望星君日後遙在北辰天河,護佑著有靈和……和……”

他一下沒話說了,我旁邊這妖怪還沒有名字呢。

好在我娘總有辦法。她略一思忖,拉起妖怪的手。

“娘虛念過幾本書,你若不介意,娘便給你起個名字,”她道,“剛巧你原本作樹的時候,生發了九根枝,從此便喚你’九枝’吧。”

九枝似乎對這名字很合意,笑著又點了點頭。

“那便請星君偶有閑暇,護佑著有靈和九枝。”我爹再一大拜,“世途艱險,小女少嘗世事,還望星君莫嫌煩擾。”

他分外嚴肅,我也有些緊張。那時我還不知道,爹說的“世途艱險”,究竟是何意。

拜畢,我爹起身,裝模作樣地點點頭。“九枝……這個名字好,形意相通,我怎麽就想不出來。”

“誰讓你當年不好好念書呢?”我娘笑笑,目露兇光。

——“還不下山買米去!”



九枝。如今算我半個夫君。一個有二百年修行的大妖。

雖說按活了多久而論,我爹喊他一聲“老祖”都算輕慢了他,但看脾氣心性,他和我也差不了多少,甚至他比我還稚嫩些。

何況他又發不出聲音,每日就是見人便笑,蠢兮兮的,倒是挺乖巧。

不賴他。這俱無山實在是不知荒了多少年,據我夫君說……不對,據他畫給我看的,他打從化了妖、能見到周圍的物事起,見過最多的,就是石頭和土。

他未遇過人世,自不會算日月季年,只知道睜了眼後,過了許久許久又許久,才見到偶飛過山頭的一只鳥,又過了許久許久再許久,才見有一男一女上了山。

過了些時候,他見他們蓋起了一間小屋,置了一小塊地,那女人會給他澆水,他聽著這男人女人說的話,慢慢學了些人間的東西。

又過了些時候,他見到那男人女人之外,多了一個小孩子,搖搖晃晃地從屋裏走出來,咿咿呀呀地輕拍著他的枝幹。

那男人女人是我爹娘,那小孩子就是我。

“等等,”我打住他的話頭,“那豈不是我自小到大,全部的模樣你都見過?”

九枝狡黠一笑。

我好好想了一想,印象中似乎沒有在他面前做過出格的事,方才松了口氣。

還好我娘把我教得還算懂事規矩,這倘若我幼年一時興起,在樹前行些不該有的舉動,真就無論如何都解釋不清了。

雖說有了一段奇遇,不過對我倒無甚影響,照舊是天天上學。我爹娘總說,女孩子家,不多念些書是不行的,還囑咐我,在私塾裏,千萬莫要提關於九枝的事情。

不消說我也明白。所以我每日照舊天亮去私塾念書,下了學一路飛跑回家,再教九枝認字寫字。

不然總不能天天看著他畫畫吧?

好在九枝聰慧得緊,任何字句只需教一遍,他就能記住,紙筆也很快上了手,漸漸地,我同他生了些默契,他學會了用口型和我交談,我習慣了一陣子,也能分辨,雖然比不上直接言語溝通來得方便,但總算是不需亂猜了。

他對一切都很好奇,讓我教他辨認屋裏的物件、屋後種了什麽菜、這菜是如何長的、為何水要從井裏擔出來、我娘罵我爹的時候我爹為何從不還嘴。我幫爹娘做些家務事,他也總跑過來搭把手。

這樣過了一年,我又長了一歲,個子高了些,眉目間也有個女人的樣子了。九枝形貌上沒有變化,只是慢慢熟悉了人世的生活,也更像個尋常的男子。他原本是長長的烏發,順著雙肩瀑布一樣披下來,我娘又教他男子如何盤頭,方便活動,始終待他如己出,倒不曾因為他是妖而疏離了他。

我爹在家中的地位,就又往下降了降。

九枝漸與常人無異,爹娘也終於敢讓他下山。有時我不上課,便帶九枝一起到鎮上走一走。

那日鎮上辦集市,娘讓我一早帶九枝去逛逛,有好看好玩的東西,給九枝買一些。

第一次逛集市,九枝比平時更加活潑,一路上纏著我給他講了好多人間的故事,到集市上,也是瞧什麽都新鮮,拉著我四處跑。

他愛吃,不大一會兒便買了好幾樣吃的,吃到眼睛都瞇起來。只是其他物件,他有興致的不多,整個集市轉完,不過只買了根紅繩。

這紅繩細細的,中間掛著一個小鈴鐺,不會響,但做得極精細,九枝一眼便看上了。我付了錢,替他系在腕上,他笑得眼彎起來,拿手指在我掌心一字一字寫:“娘子,這是你送我的第一件禮物呢。”

我心想你怎麽像個小姑娘一樣。又一想他是個妖,本就沒有這些分別,也便不在意了。

就當得了個小妹妹,也是極好的。

從集市出來,我想起要去藥鋪給爹抓付去火的藥,九枝不喜歡藥鋪的氣味,便在門外等我。

我買完出來,看見他正盯著一群路過的男子,目不轉睛地看。

聽我爹說過,本朝男子尚美,喜好梳洗打扮,有幾個錢財的,都盡可能把自己收拾得很精細。只是小鎮上沒什麽富人,平日裏我也不常見,這群男子像是外來閑逛的,都穿著素雅的長衣,布料順滑得如同要發出光來。

莫說九枝,來往經過的人都頗多側目。

我差不多知道九枝在想什麽。

“夫君喜歡他們的衣服?”我指指那些男子說。

九枝卻搖搖頭,拉著我要去買旁邊的糖人吃。

他笑得一如平時,但我能覺出他心裏的慕往。說起來,他入我家後,確實沒穿過這樣好看的衣服,我自然也沒有過。

但我都不用算,就知道這衣服我買不起。就算買得起,那也是我爹娘的錢。這錢我還要用多久?

我捏著口袋裏的銅錢,一邊被九枝拉著走,一邊暗下了一個決心。

回家時已是傍晚,九枝拿著兩個糖人歡天喜地,去跟我娘分享。我悻悻然走到屋後。我爹正在菜地裏割菜,我過去幫忙,猶豫很久,還是忍不住問他:

“爹,你知道這世上有什麽營生,可以賺大錢麽?”

我爹橫我一眼:“我要是知道,咱家至於這麽窮嗎?”

我心說也是。

然後我沒再說話。我爹看我樣子不對,收了手上的東西,兩步晃到我身前,我擡頭看他,一道夕陽正投在他背後,辨不清他臉,也不知他是什麽神情,只聽他說:“你當真要賺錢?”

“當真。”

“賺錢為何?”

“給九枝買漂亮衣服。”

爹一下叫口水嗆了,咳嗽了好幾聲。

半晌,他又說:“子時,你來爹娘屋裏一趟吧。”



“有靈,你知道爹娘為何這麽多年,都守在這荒山上麽?”

子時。九枝在自己的屋子睡下了。我從我的屋出來,進了爹娘的臥房。他們二人坐在床邊,同時看著我。想必爹已對娘說了我問他的事,看娘的神情,我總覺我要挨罵,一聲都不敢吭。

卻未想爹問了我這麽一句沒頭沒腦的話。

這話問的,我哪知道啊。我還想問你呢。

我搖搖頭。

爹想說什麽,先看了娘一眼,娘點點頭,他才清清嗓子,道:

“我同你娘親守在此,是承上天所令。”

上天?神仙讓他們待在這兒的?

那神仙是不是有點兒缺德了?

看我一臉不解,爹又說:“此事個中緣由,說起來覆雜,你不必全知道,但你也大了,有些事,爹娘是時候告訴你。”

“上山之前,爹本是玄師。”他道。

“玄……師?”我還是不解。“玄”這個字我懂,私塾的先生教過,天上地下,未知之數皆可稱為玄。

可什麽是玄師?

“算卦的?”我隨口問。

爹有些不耐煩了,拉下臉,說:“你爹我是抓妖怪的。”

抓妖怪的?

我眨眨眼,總算聽明白了一句。須臾間又覺得不對。爹是抓妖怪的,那九枝……我不禁緊張起來,朝九枝臥房那邊望了一眼。

“你別怕,”爹說,“爹做玄師時,只抓對人為害的妖。”

“九枝這樣修行的大妖,他也抓不住。”娘補充道。

我險些笑出聲。

爹神色尷尬,又清清嗓子,道:“總而言之,爹所做的玄師,主要職責便是清除那些在人間作亂的妖,有時也行些鎮邪驅鬼之事,術數命理,星象儀蔔,皆需涉獵。凡常人所求,不論窮富貴賤,都必有所應。”

這段話包含的東西太多,我一時不知道說什麽。

“那爹……厲害嗎?”我問。

我爹一下子得意起來。“你爹我做玄師時,雖稱不上天下第一,卻也是個中翹楚啊。世上多數妖魔鬼怪,見到我都要繞著走,在人間也算小有名氣。那時候——”

我娘撇了他一眼,他不敢說下去了。

“你爹的本事,還是不錯的。”我娘好歹給他留了些面子,細聲說。

“那爹為何後來不做了?”我有些難以置信。我爹是抓妖怪的?還是個厲害的抓妖怪的?我爹?看上去毫不起眼的爹?娘一句話就能讓他閉嘴的爹?

“老了……”爹遲疑片刻,說,“年紀大了,做不動了,也該讓年輕的玄師們出出頭。剛巧上天給了這麽個差事,也好,正好和你娘遠離這些,享享清福。”

享清福?在這荒山野嶺裏,享的是哪門子清福?

我料想這其中一定還有別的緣由,但爹既然這樣說了,我問也必是問不出來的。

“爹娘叫我來,和我說這些,是想……讓我也做一個玄師?”我不傻,多少聽出了爹娘的意思。

爹點點頭。“有靈啊,這捉妖驅鬼的玄師,承襲上蒼天道,均衡世間萬物,在人世裏,也是個教人尊崇的營生,你既有心下山做一番事,爹便想,這當是個不錯的選擇。雖說你是女娃,這行裏倒也沒什麽傳男不傳女的說法,女子做起來也是一樣,興許還比男子做得好。”

“只是……?”我聽出了他的話外之意。

“只是,這畢竟是個險死還生的行當,苦了些,也難了些,遇到兇狠的妖鬼,稍有不慎,丟了命的,爹也沒少見過。”爹說,“你若不願受此大任,爹早年在山下行走,積了不少善緣,也可為你尋到別的輕生事做。”

我想了想,許久,問了句我最想問的話。

“爹,做玄師,賺錢麽?”

我爹又叫口水嗆到了,咳得渾身顫抖。我娘忍不住在一旁偷笑。

“你沒聽到爹方才說的嗎?”我爹瞪我,“‘凡常人所求,不論窮富貴賤,都必有所應。’玄師憑良心行事,遵的是懸壺之義,不求富貴榮華,想借此賺大錢,是要被萬人唾棄的!”

我心裏一凜,但我爹說得大義凜然,我也不敢吭聲。

好在他話鋒一轉,又寬慰我一句:

“但若只是給你和九枝買新衣服,倒也夠了。”

只這一句話,其實已經足夠。我原也只想讓九枝一起,看看這大千世界,順便過上稍好些的日子,大富大貴,我並沒想過。至於兇不兇險,我也全無概念。

“既然如此,我聽爹的,就做個玄師吧。”我說。

俄而我又想到一個問題。“但是,爹,我不會啊……”



我爹似乎早就在等我發問。他作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,笑著捋了捋胡子,從身後拿出一本已有些發舊的書。

“這本書,是爹這些年間,斷斷續續寫的,”他說,“爹稱它作’玄法正道天策’,裏面有我畢生所學所見的全部經歷,雖不能保你全然無恙,但你能將此書看個通透,玄師所要修習的術數、卦蔔、符、咒、訣、罡,你便能學個大概,爹為何做了玄師,為何你幼時我要給你講那些天地之道,你也便能漸漸想通了。”

這書下還壓著一桿筆,他也拿起來對我晃了晃。

“這是一桿生墨筆,我自己所做,旁的玄師是沒有的,遇到要畫符、施咒的時候,將它在半空裏書畫即可,不需墨水便可成字。”他道。

我看著新鮮。“那旁的玄師,要畫符用什麽?”

“咬破手指,拿血來畫。”

“那爹為何不用血來畫?”

“他怕疼。”我娘說。

這下我真的笑出了聲。我爹又尷尬了,只好拍拍桌子。“你別笑!”他正色道,“捉妖有時情況緊急,哪有你咬手指的工夫?有這桿筆,才能護著你逢兇化吉啊。”

我緊抿著嘴,用力點頭,怕我不小心笑得更大聲。

我爹白了我一眼。放下書和筆,他拿出一張薄薄的紙,看上去像是一封信。

“你第一次下山,就從這樁異事開始吧。”

他先將紙遞給了我,我將其展開。這果然是一封信,寫信的人不知是誰,看語氣和落筆,像是個大戶人家,姓許,父輩似乎同我爹是老友。

這信言辭懇切、萬分急迫,寫著他家近日遭異事侵擾,百尋應對之法,皆無作用,已近絕望,想請我爹出面。

“事情詳略,信裏全已寫明,”我爹說,“許家已故的長輩,同爹有過一段來往。他家在潞城,離俱無山並不太遠。本來該是我親自去的,但……爹現在不可下山,你便代我,去走一趟吧。”

我又仔仔細細讀了一遍信,覺得有些奇怪。

“爹,這是一個月前的信了。”我說。

“所以?”我爹問。

“如若這家人,真的像信上說的,遭了這麽大的劫難,現在人怕不是已經都沒了……”我背後一陣發冷,我爹這心也太大了,別人如此迫切,他還把這信存了這麽久?

“是有些緊急,”我爹輕描淡寫地說,“所以,你明日便要動身。”

明日?

我這十八年間,最遠的路不過到山下的鎮子,這忽然間,就要我去這麽遠,何況我只答應了做玄師,其他一應不通,這意思,是要我在路上慢慢學嗎?

我還在猶豫,我娘又說話了。

“有靈啊,你把九枝也叫來吧。”

被我從好夢裏喚醒,九枝睡眼惺忪地隨我進了爹娘臥房。

他雖是大妖,不眠不食也不會對身體有什麽損害,但還是漸漸學了我和爹娘的作息,貪睡起來,也與常人無異。

見我爹娘神情嚴肅,他也帶了些緊張,不知他倆要做什麽。

我爹看上去有些累了,他推了我娘一把,示意她來說。我娘便柔聲將方才爹和我說過的事情,原原本本又向九枝說了一遍。

末了,我娘起身,走到九枝近前,拉起他的手。

“你們爹爹給了有靈玄法正道天策,娘也有東西交與你,”娘說著,又拿出另一本書,放在九枝手中,“這本,名為’萬鬼通辨書’,塵世間凡是娘見過的妖鬼,書中皆有所記,相貌、性情,全在裏面,是娘親手繪的。”

我娘也寫了書?我探頭過去,想拿過來看一眼,我娘並不理我。

“有靈尋常人身,目力多有疏漏,”她繼續對九枝說,“九枝你身負天地經年之靈氣,天然可辨萬物,這書給你,再合適不過。路上有識不出的妖鬼,或者找不到應對方法,書中也許可有參考之處。日後,有靈若有誤行之事,娘也希望,你可以時刻提點她。你們二人能互為補遺,緊密幫扶,我做娘的,也便安心了。”

九枝懷抱著書,若有所思。

“說了這麽多,還沒問過你如何想,”我娘笑著說,“九枝,你可願同有靈下山,人間走這一遭?”

九枝拼命點頭。

“那便好,”我娘笑得溫和,“我和你們爹爹,在山上住了許久,已習慣了這些年的日子,你們只管去,不必擔心我們。”

我越聽越覺不對。

“爹娘是說,我和九枝這一去,便不再回來了?”我問。

“回來幹什麽?”爹不客氣地反問我,“吃了這麽多年家裏的飯,還沒吃夠?你做完潞城許家的事,便四處走走,想去哪裏去哪裏吧,女兒家也該志在四方,不做成個獨當一面的玄師,就永遠也別回來了!你——”

我娘一回身,他不由自主縮了一下,沒往下說。

“有靈啊,”我娘又轉向我說,“九枝這百多年,都在這俱無山上,未嘗人世,你也大了,不能一輩子都鎖在山裏。原本就算沒有九枝,我和你爹也打算讓你下山的,如今多了個照應,我們更少了些顧慮。這一去,你們就當作是四方游歷,何時厭倦了,再回來吧。”

她似還有許多要說,但忍一忍,只化作了一句:“爹娘,就在此等你們。”

我一時百感交集,看看九枝,九枝也看看我。

須臾,九枝沖我微微點頭。我拉著他,向爹娘深深一拜。

“有靈聽爹娘的。”我說。

話出口,心下多少有些發酸,趁還未覺得太難受,便想和九枝趕快離開爹娘的臥房。

甫一轉身,又聽我爹在後頭大喊一聲:

“回來!書你還沒拿呢!”

第二日,我同九枝一起,離開了家。

我挎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布包,裏面裝著一些用度,還有我的玄法正道天策,九枝也背了一個行囊,裝了爹娘給我們備的盤纏,和那本萬鬼通辨書。

我娘給我們做了些吃的,教我仔仔細細包好,和我爹一起送我們到屋外。

平日裏我去私塾,她有時都要絮絮叨叨很久,今日裏卻一言不發,只一路握著我的手。倒是我爹一反常態,叮囑了許多好好研習術法有困難要當心之類的話。

走到此前每日下山的路口,娘終於松開了手。我和九枝就這樣,一步步下山去。

這下山的路,忽然變得很長。我和九枝每每回頭,都能看見我爹和我娘站在山頭高處。我爹照例背著手,直直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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